在欧洲历史的星图中,哈布斯堡家族(House of Habsburg/Hapsburg)曾以其精密的联姻策略,构建了一个横跨大陆的王朝帝国。统治时期从1273年起一直延续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,是欧洲历史上统治时间第二长、统治地域最广的封建家族。曾统治神圣罗马帝国、西班牙帝国、奥地利大公国、奥地利帝国、奥匈帝国、墨西哥第二帝国等。

然而,这旨在巩固权力的血缘网络,最终却成了其生物学意义上的陷阱。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二世悲惨的一生,为这个王朝的衰落画上了休止符。长久以来,他被视为“中魔者”(西班牙语“El Hechizado”),其病痛被归咎于超自然力量。现代医学则提供了一个更科学的解释视角:他所承受的,很可能是一种名为天冬氨酰葡糖胺尿症(AGU)的罕见溶酶体病。这段往事,深刻揭示了遗传规律如何无声地改写历史。
一 “中魔者”国王:一个王朝的病理学标本
卡洛斯二世于1661年降生时,他的命运似乎已被书写。作为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的独苗,他自出生起便是一个“病弱的婴儿”。他的统治生涯(1665-1700年)伴随着西班牙帝国无可挽回的衰落,而他本人的身体,则成为了王朝积弊最直观的展览。
流传至今的宫廷肖像画努力维持着王室的威严,但仍无法掩盖他奇特的面容。画中可见显著的下颌前突(即著名的“哈布斯堡下巴”)、宽阔的鼻梁、丰满的嘴唇以及一个异常大的头颅。但这仅仅是冰山一角。根据详尽的宫廷记录与现代医学家的回溯分析,卡洛斯二世实则承受着一系列骇人的病痛。
他存在严重的发育迟缓问题,直到4岁才勉强学会说话,6岁之后才能独立行走。他的智力始终未能达到正常水平,语言能力极度贫乏,且存在明显的构音障碍。
他的健康更是一场多系统灾难。他常年遭受慢性腹泻的折磨,并反复发生严重的肺部感染。晚年,他还饱受癫痫发作的困扰。而最具政治毁灭性的,是他的“绝对性不育”——尽管经历两次婚姻,他未能留下任何子嗣,直接导致王朝直系血脉断绝。
他的终局无比凄凉。39岁去世后,其尸检报告读来令人心惊:心脏“小如胡椒粒”,肠道“腐烂坏疽”,一个睾丸“黑如煤块”,头颅则“充满积水”。
如此纷繁复杂、累及全身多系统的症状,远非一个简单的“哈布斯堡下巴”或“体质羸弱”可以解释。他的同时代人无法理解这一切,便将其归咎于“巫术”,称其为“埃尔·埃奇萨多”——“中魔者”。然而,真正的“魔咒”,早已深深镌刻在他的血脉之中。

卡洛斯二世幼年
二血脉之殇:近亲通婚与隐性基因的陷阱
要解开卡洛斯二世的健康之谜,必须审视其家族骇人听闻的婚姻史。哈布斯堡家族深陷于“蓝血”纯洁性的迷思,将婚姻视为巩固领土与权力的纯粹政治工具,导致近亲通婚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。
在西班牙哈布斯堡分支,这种状况尤为严重。卡洛斯二世的父亲菲利普四世娶了自己的亲外甥女(即妹妹的女儿)。这意味着,卡洛斯二世的父母不仅是舅甥女关系,而且拥有高度重合的祖先基因池。有研究计算指出,卡洛斯二世近交系数高达0.254,这个数字在遗传学上意味着什么?它相当于其父母是同父同母的兄妹所生的后代。在如此极端的近亲繁殖下,家族中任何罕见的隐性致病基因,相遇并结合的概率都呈指数级增长。

其父菲利普四世
人类的许多遗传病属于“常染色体隐性遗传”。这意味着,只有当一个人从父母双方各继承一个相同的致病突变基因时,疾病才会显现。如果只从一个父母那里继承一个,这个人就是“携带者”,通常健康无虞。在随机婚配的人群中,两个携带者相遇的概率很低。但在哈布斯堡家族这个封闭的“基因池”里,携带相同隐性致病基因的表亲、舅甥不断结合,使得后代发病的风险急剧升高。卡洛斯二世,正是这种遗传厄运的终极产物。他不是一个单一疾病的患者,而更可能是一个或多个罕见隐性遗传病“纯合子”的承载者。

常染色体隐性遗传
三 诊断迷局:从多重猜测到整合性假说
历史上,学者曾用多种疾病尝试解释卡洛斯的复杂症状,如垂体功能减退或肾小管酸中毒,但均只能解释部分现象。
2021年,一项发表在《BMJ神经学开放》期刊上的研究提出了一个更具整合性的新假说:天冬酰葡糖胺尿症,英文缩写为AGU。这是一种极其罕见的常染色体隐性遗传的溶酶体贮积症。溶酶体是细胞内的“回收站”,缺乏特定的酶会导致代谢废物在全身细胞(尤其是神经细胞)中堆积,造成渐进性损害。
研究者指出,AGU的典型症状与卡洛斯二世的病史存在高度重合:
面容特征:AGU患者常有的宽鼻梁、厚嘴唇、方颌面孔,与卡洛斯二世的肖像及“哈布斯堡下巴”的描述相符。

发育轨迹:患者婴儿期可能看似正常,随后出现显著的语言和运动发育迟缓,这与国王4岁说话、6岁走路的记载吻合。
多系统受累:包括智力残疾、癫痫、反复感染(尤其是肺部)、慢性腹泻、骨骼异常,甚至皮肤病变,这些都在卡洛斯二世的病历中一一找到对应。
疾病进程与寿命:AGU是一种进行性疾病,患者常在四五十岁时死于并发症,卡洛斯二世于39岁去世,与此时间窗并不矛盾。
尽管无法获取DNA进行最终确证,但AGU假说因其能用单一疾病机制相对完满地解释其全身性、进行性的复杂病症,为这个历史谜题提供了目前最有说服力的医学模型之一。
卡洛斯二世
四 余波与启示:历史尘埃中的遗传学教训
卡洛斯二世的去世不仅是一个王朝的终结,更触发了席卷欧洲的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,重塑了政治格局。他的故事给予我们超越宫廷秘辛的启示:
对自然法则的敬畏:哈布斯堡家族的悲剧,是政治野心凌驾于自然法则之上的鲜活案例。他们试图用婚姻锁链禁锢权力,却无意间铸造了锁死自身遗传未来的枷锁。
罕见病的历史角色:微观的遗传疾病,足以在宏观层面改变王朝命运与历史进程。对历史人物健康的回溯性研究,是连接医学与历史学的重要桥梁。
现代医学的对照:今天,AGU这样的溶酶体贮积症虽仍属疑难,但医学已在其基因诊断、疾病管理和潜在的治疗(如酶替代疗法、基因治疗探索)上取得了进展。这反衬出卡洛斯二世时代的无助——当疾病无法被理解时,它只能被归咎于命运或巫术。
从维也纳到马德里的宫殿长廊,哈布斯堡家族曾相信,权力与血脉的纯粹可以永世流传。然而,卡洛斯二世枯萎的生命最终证明,最坚固的堡垒也无法抵御在染色体双螺旋间悄然传递的“诅咒”。他的故事,是一曲关于权力傲慢与基因宿命的悲歌。当我们剥去“中魔者”的神秘外衣,用现代医学的光束探照其病理本质时,我们所看到的,不仅是一位国王的个人悲剧,更是一个关于遗传、健康与人类必须谦卑面对自然法则的永恒寓言。在生命的语言面前,任何皇冠与权杖,都显得如此沉重而又脆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