香港大学博士,主任医师,教授,博士生导师,担任亚太免疫缺陷学会APSID临床委员会主席、国际儿童风湿病组织PRINTO委员、中华儿科学会免疫青年学组副组长、中国药师协会罕见病用药专委会委员、美国临床免疫学会、香港过敏科医学会员、国家卫健委全球卫生后备人才等。
毛华伟主任擅长儿童免疫性疾病、风湿性疾病、原发性免疫缺陷病、自身免疫和自身炎症性疾病的临床精准诊治,以及免疫缺陷病的造血干细胞移植、遗传咨询和产前基因诊断等。主持多项国家自然科学基金、在专业领域权威期刊发表数十篇SCI学术论文,构建了完善的儿童风湿免疫性疾病精准诊治与转化体系。
以地中海命名的罕见病,谁能想到国内的一个孩子会患上这种病?
就像命中注定一样,我遇到的第一位罕见病患者,就是我专科门诊接诊的第一个患者。我到现在还能回忆起当时的情形,患者是一名八九岁的小孩,由他的妈妈牵着,看起来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学生。
据他妈妈讲,孩子当时已经发病七八年了,从还没满1岁时这孩子就常反复发烧,每个月可能都会发烧一次,非常规律。发烧时的症状就与普通细菌感染类似,肚子疼、关节痛、肌肉痛,等等。他妈妈每次都不辞辛苦带他去医院,结果查出来显示白细胞、炎症指标偏高,医生自然也认为是细菌感染,采取抗生素静脉滴注治疗。
这个孩子就这样从没满1岁开始,几乎每个月来一次医院输液,头上顶着吊针架子,像一个“天线宝宝”一样,定时打卡,直到我第一次见到他。
孩子妈妈很淡定,孩子本人更淡定,给我介绍完病情,想要轻车熟路地领到一张处方单,但根据临床表型和既往病史,考虑孩子患有一种名为地中海热的周期性发热,而不是反复的细菌感染。地中海热是一种常见于地中海国家的疾病,当时在亚洲报道病例极少,是一种由基因突变导致的遗传疾病,患者体内产生大量炎症因子,出现反复发热。
经过全面检查,我们确定这孩子是地中海热患者,于是采取了秋水仙碱治疗,就小小的一个药片,很便宜,患者的疾病就得到了控制,后来逐渐好转,再也没有因此发烧过,他这个多年来的“打卡”习惯也就没有再继续了。
这是我开出的第一份罕见病诊断,据我了解当时应该也是国内报告的第一例儿童地中海热。回过头去看,这个孩子每个月几乎像打卡一样来医院输液,结果发现很简单的一个处理就能解决问题——只不过因为最初大家并不认识这种疾病,只能当作普通的感冒发烧去治而已。
近些年来,罕见病获得越来越多的重视,医学进步,诊断技术发展,我们也能识别出越来越多的包括地中海热在内的罕见病了,但当初的那一例患者让我印象深刻,也改变了我作为医务工作者的一些认知。
致病基因的鉴定和创新研究,对患者的精准治疗以及遗传咨询非常重要
在我的从医经历中,有很多让我印象深刻的疾病,不止是上面那一例,还有一对姐弟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姐姐就诊时大约刚上初中,应该是12岁左右,但是从两三岁起就开始发病了,弟弟年纪更小,发病年纪也更早,两个月左右就开始发病了。
姐弟俩都有类似的症状,自身免疫性溶血性贫血、血小板减少,肚子都鼓鼓的,肝脾肿大,淋巴结肿大,脸却由于反复溶血性贫血而泛着仓黄,以及反复感染,由于各种并发症的影响,两个人的发育情况都很不好。
父母带着姐弟两人多地就医,但都未能明确诊断。到我们医院就诊后,根据他们的临床表型、既往检查,首先考虑了自身免疫淋巴细胞增生综合征,简称ALPS。但这姐弟俩都出现了反复感染,与ALPS的典型特征不符;另外ALPS相关的基因检测也是阴性。因此,考虑ALPS样疾病,并且进行了全外显子组测序,发现了一个新的致病基因,既往学界未曾报道过。随后开展了创新研究,做了两三年的基因功能研究去验证,最终明确了姐弟俩的致病基因。患者父母分别携带一个基因突变,不致病,但他们的子女有25%的几率患病,50%的几率携带一个基因突变,25%的几率完全正常。
诊断的明确指导临床治疗。弟弟接受了造血干细胞移植,达到了治愈;姐姐接受针对性药物治疗,同样取得了很好的疗效。
这是国内本领域首次成功鉴定的免疫出生缺陷新的致病基因;既往明确的致病基因基本都是由欧美、日本、澳洲等国家的科学家鉴定的。致病基因的鉴定,尤其是既往学界未明确诊断疾病的致病基因的发现,对疾病的管理非常重要。首先,对于患者的精准治疗、靶向治疗有着重要的指导作用。其次,对于患者家庭的优生优育非常重要。对患者父母再次生育、以及患者成年后的生育,需要开展遗传咨询,开展产前基因诊断或试管婴儿,确保生下健康的宝宝。这也是明确基因诊断非常重要的临床意义。
我们需要去尝试、去创新
有时这些帮助是常规治疗方式,有时可能也需要非常规手段,例如帮助患者接触到仅在境外上市的新药。我还记得有一个反复腹泻的小孩,身患肠炎、肾病、自身免疫性疾病等,也在ICU病房救治过,当时给予已有的药物治疗,疗效不好。通过科学研究,鉴定了致病基因,并且明确了它的发病机制。由于基因突变,导致患者体内一种蛋白表达降低,只要能额外补充这种蛋白,患者的症状就会得到很好地改善。当时香港医院正好有这种药物,而在内地暂时没有上市。通过联系既往的同事,几经辗转,最终成功让孩子家长赴港拿到了这种特效药,才用了两三次,孩子的病情马上得到了好转。几次治疗下来,这个孩子就能和其他同学一样去学校上学了!用他爸爸的话说,“看起来和健康的孩子已经没有两样”。
遇到这种情况,药物还没在大陆地区上市,我们还要继续等吗?如果不等,那就需要采取一些非常规的手段。当然,目前罕见病创新药在国内的上市速度在加快,但是有些时候还是不能避免使用这些手段。
另外一种情况,针对某种疾病当时没药可治,但经过一段时间后有新的治疗药物。大约十年前曾诊断过STAT3基因增功能突变的患者,当时没有针对性治疗的药物。近期,我们又接诊一例此病患者,表现为间质性肺炎、哮喘、肺高压,以及特应性皮炎等,经过基因检测和功能验证,证明也是STAT3基因增功能突变致病,针对性使用靶向治疗药物-JAK抑制剂,患者病情明显好转。
第三种情况是积极进行临床研究探索。同样以一例患者举例,当时患者是一名1岁多的小孩,从出生两三个月起就频繁发烧、贫血,到就诊时仍然无法站立,更不用说走路,孩子父母说孩子只要一站就哭。实际上是由于他有骨髓炎、关节的累及,孩子疼痛,拒绝站立。结合患儿的临床表型和基因检测,诊断为Majeed综合征。这是一种非常罕见的疾病,根据文献检索,当时全球临床报告的仅有十几例,没有什么成功治疗经验分享。经过我们的科学研究,发现患者的白介素-6非常高,如果通过药物抑制患者体内的白介素-6,或许可以减轻患者的症状。因此我们想到了托珠单抗,这是一种专门针对白介素-6受体的单抗。但当时面临一个问题——它获批的适应症是类风湿关节炎,而且国际上也没有使用它来治疗Majeed综合征的先例。
那么我们应该如何选择呢?面对需要治疗的患者,我们需要去尝试,去创新。
于是我们准备了各种材料,报科学委员会和伦理委员会审批,通过体外实验证明它的有效,最终获得了医院的批准,结果也不负众望,使用一针后,孩子就可以站起来了,后来随着治疗,贫血也逐渐获得了改善。对于类似这种情况,我认为我们需要去尝试,尽管尝试可能伴随着一定风险,但我们也要与患者和家属准确而全面地阐述利弊,尽自己所能提供可选的方案。
我们还曾经开展了在ICU病房为免疫出生缺陷患者进行造血干细胞移植,这同样具有极大的挑战风险,但我们没有放弃,最终在强大的移植团队和ICU团队的共同努力下,移植成功了,后来虽然发生一些并发症,过程也比较艰辛,但最终患者痊愈了,这是我们最欣慰的结局。
总体来说,我希望表达的是对于患者尽心尽力的态度,哪怕暂时没有合适的治疗方案,或需要面临极大的风险,我们也不能放弃,而是要凭借自己的专业知识、或者经过我们的创新研究,去寻找那哪怕一点点可的治疗可能——当然,这也需要患者及家属的沟通和理解。
与每位患者共情,站在他们的视角去思考
我们的每一次门诊都会接诊很多患者,问讯病史,开具检查,作出诊断,开具处方,这是一个规范化的流程,但我们在其中只是流水线中机械化的一份子吗?我认为不是,因为每个患者背后都有一个曲折的故事,我认为应当对他们怀有同理心,与每位患者共情,站到他们的角度去思考。
患者其实和我们一样,我的社会角色是医生,他也有他的社会角色,我有我的家庭,他也有他的家庭,只有设身处地置于他所在的环境中,你才能意识到他经历了什么,他在面对着什么,你才能为他作出真正为他好的决断。
这就使得我们在作出治疗决断的时候,要思考很多很多的事,特别是我们面对的患者以小孩子居多,他们都还有光明的未来,我们需要考虑他的未来,他的生活质量,他如何融入正常人的生活,具有正常人的生活质量,我们要非常注意如何呵护他那颗柔软的心。
免疫学就像公式一样巧妙、规整
坦白说,从事罕见病工作多年,并没有什么高深的情怀支撑着我,甚至我还在念书的时候都没想过学医,我更喜欢数学,后来进了医学院,也就一路学习了下来。
当时免疫是一门很难的课程,大家都觉得很难,考试也难,分数都不高。但我觉得这门课有一点和我热爱的数学很相似,那就是讲究逻辑。免疫系统是很有意思的东西,比如免疫细胞、免疫分子间的相互作用。A受了刺激,传导给B,B再传给C,最后在C处产生某些反应,这就如同公式运算一样巧妙、规整。借着对免疫学的兴趣,我开始接触到了先天免疫出生缺陷疾病。
先天免疫缺陷疾病有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,是国际权威学术机构进行的推测,全球共有约600万免疫出生缺陷患者,而大部分都未得到诊断,其中很多孩子最后的结局就是死亡——但其实就如同我前面举的例子一样,很多先天免疫缺陷患者都可以明确诊断、可以治疗,甚至甚至。
后来我就一直坚持在这个领域内深耕,我太太喜欢说我一根筋,我觉得我确实也是,认准了一件事,那就一直做下去,就像数学推导一样,你把条件列给我,那我不推到最后结论我是不会罢休的。所以多年来就这么坚持下来了,我可能真的也没有太高尚的情怀在支撑,我只是一直坚持做我想做且需要做的事,这部分罕见病群体同样需要被关注、去重视。
毛华伟教授参加罕见病日主题活动
让更多人关注罕见病,了解罕见病
“金蜗牛奖”对于我来说更多的是一种鞭策,它在告诉我,在罕见病领域,还有更多事需要我去努力,需要我去做,还有更多人需要我帮助。
其实罕见病并不罕见,目前学界估算先天免疫缺陷的罕见病就有3110种,但其中的很多,目前医生也不够了解,导致诊断率偏低,可能不足10%,使得很多小孩子至死都没有获得准确的诊断。而另一方面,我国又是人口大国,人口基数大,按比例来算,罕见病患者的绝对数量也并不少,因此,我们都应该提高对罕见病的认识,让更多人关注罕见病,了解罕见病。
近些年来,对于罕见病的关注其实已经提高了很多。之前有一例病例,新生儿,出生10天左右发烧,诊断为新生儿肺炎,采取抗生素治疗没有好转,经过我们会诊,根据临床表现及相应的检测,诊断为慢性肉芽肿病,后来的基因检测结果也证实确为此病。给予相应针对性治疗,患儿很快出现了好转;并且1岁以后我们对他进行了移植,我们采用了一种新的方案,移植过程很顺利,没有任何并发症,并且完全植入,最终患儿的疾病得以根治。对于整个家庭来说,患者和父母都没有经历过其他疑难罕见病的痛苦、艰辛的历程。
由此可见了解认识罕见病的重要性。如果能早期及时诊断,并给予针对性治疗,患者疾病可以得以好转,甚至根治,过上正常人一样的生活。所以我们必须提高对于罕见病的了解和关注,这是我们需要去加倍努力做的工作。
2022年度“罕见病医学贡献奖”获得者,毛教授因疫情未莅临现场领奖
坚持的患者和家属,辛苦了
对罕见病患者和家属,我想说一声“坚持”。在看病的过程中,他们可能会耗费无穷多的精力、时间甚至金钱,治疗的过程可能也并不顺利,可能很多人都想到要放弃,但我真的希望大家能坚持下来,坚持一定会有好的结果,即便暂时没有治疗的办法,经过大家的努力及创新研究,未来我相信我们会找到更多更好的办法,为患者带来很好的结局。近些年来我们看到了越来越多针对罕见病的创新性研究开展。国家层面,罕见病也在获得越来越多重视,2018年,国家药监局、国家卫健委优化了境外已上市的罕见病药物审批流程,使得上市速度加快,如今医保谈判也开始侧重罕见病药物,前两年火热的“一针70万”基因疗法就降价进入了医保。
可以说,各部门都在努力帮助罕见病患者,希望帮助罕见病患者活得更好,希望为罕见病家庭带来更多支持,因此我希望大家一定要坚持。
而对于同仁,我则喜欢道一句“辛苦了”。罕见病是个概括词,它包括了茫茫多的少见疾病,不只是国家罕见病目录所收录的那些。这使得专注罕见病的医生,哪怕专注某一学科,依然需要学习海量的知识,了解前沿进展,上班时坐诊接待患者,积累临床经验,下班了也仍要学习文献、参加会议、参与研究,积累另一方面的经验,只有这样才能给患者提供更好的诊疗。
有句玩笑话,说罕见病患者少,但是诊治罕见病的医生更少,它其实某种程度上也反映着真实情况。希望更多人关注罕见病领域,能有更多同仁来从事罕见病这一领域工作,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,让更多患者可以及时确诊,并得到针对性的治疗,并且享有健康正常人一样的生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