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明有时候会庆幸自己是南方人。在深圳,长袖T恤外面套一件羽绒服,就足够过冬了。
她穿衣服不太方便。
因为自幼患上的一种疾病,她的双臂只能呈90度僵在胸前,无法自由伸展,脊柱也弯屈变形,让人想起上世纪90年代的电视剧——《宰相刘罗锅》。那部剧播出的时候,她还是个小学生。
她必须穿宽松、柔滑、有弹性的T恤。穿的时候,先用一根棍子把衣服挑到头顶,就着棍子撑开的空档,头部带动上身钻进去,再利用双手仅有的活动空间,分别把两边衣袖拉拽到手臂能塞入的位置。羽绒服也得是大号的,面料要光滑一些,这样可以稍微降低她穿衣服的难度。
她的腿部也不能正常弯曲,上下楼容易摔跤。一摔胶,就会带来更大的麻烦。如果没有家人的帮助,她绝大部分时间都只能宅在家里。
明明是一个进行性骨化性纤维发育不良(或称“进行性骨化性肌炎症”,Fibrodysplasia Ossificans Progressiva,简称FOP)患者。
FOP是一种极罕见的遗传性、致残性疾病,尚未进入国家罕见病目录,可能连很多医生都没有听说过。这种病多在童年开始发作,主要表现就是正常肌肉和结缔组织逐渐钙化,局部形成骨性包块,一步步限制关节活动:手脚像打了石膏,脖子无法扭动,甚至不能张嘴,无法正常说话和进食……
标准的成年人骨骼系统包含206块骨头,它们各司其职,对人体起到支撑和保护作用,并帮助人体实现运动功能。得了FOP,相当于慢慢长出一副额外的不规则的骨骼,导致全身畸形僵化,像一尊雕塑,最后只能在轮椅或床榻上度过余生,在长年病痛折磨后,生命终结于器官衰竭或无法避免的感染。
由于多年来一直缺乏有效的治疗手段,FOP患者的第二副骨骼如同不断生长加固的枷锁,一步步蚕食活动自由的同时,也在一点点剥夺他们的意志和希望。
据统计,FOP发病率约为200万分之一,国内理论上存在患者约六七百人,但迄今已发现和确诊的估计不足150人,也就是说,还有大量潜在患者没有及时确诊,正面临因缺乏保护或盲目治疗导致病情加剧的危险。
尽管已经被这副枷锁束缚了20多年,但明明不想就这么算了。如今,她不仅是一名“资深患者”,还是国内FOP患者组织的负责人。在这个组织登记的患者,已经有70多人。她正在尽自己所能,和组织里几位骨干成员一起,去发现和联络更多患者,并为这个遭逢不幸而又鲜为人知的群体争取一份希望。
野蛮生长的包块
1996年,正上小学二年级的明明,被同学发现脖子前面长了一个包块,硬硬的,像喉结。
8岁的小姑娘,怎么会长喉结?父母把她带到了当地条件最好的一家医院。医生检查了那个包块,捏上去不疼不痒,看着不像恶性肿瘤,但为了保险起见,还是建议切除。
手术很成功,但出人意料的是,做完没多久,包块又长了出来,并且来势更为凶猛,让明明整个脖子都无法动弹。在她的后背和四肢关节,也陆续长出了奇怪的包块。长包的时候,还伴随着剧烈的疼痛,一直持续到那些包块变成僵硬的“骨头”。这个过程有时会长达几个月。
病情变本加厉,手术也不敢再做,但父母仍穷尽一切办法寻医问药,凡是能找到的药方,都去配来给明明吃;只要听说某人治疗长包很有效,立刻就带着女儿跑去看。
在明明的记忆中,那几年自己就像“尝百草”的神农氏,被妈妈灌下了各种难以下咽的药,但长出的包块并未因此而消退——略为庆幸的是,那些包块也没有立刻危及生命的迹象。随着病情慢慢稳定,她的胃才暂时获得了“解脱”。
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,明明的病都是一个谜。
安徽女孩李琛的遭遇和明明类似。
2003年,李琛14岁,上初二。乡村中学离家远,她都是骑单车来回。有一次,她不小心从车上摔下来,似乎没伤着骨头,她就没太在意,以为疼一疼就过去了。大约一个月后,情况开始不对劲。她突然发现自己不能弯腰,橡皮擦掉在地上都捡不起来。在城里做生意的父亲闻讯马上赶回来,带李琛去检查,但拍出的片子显示一切正常。
又过了一个月,放暑假了,夏天衣服穿得单薄,细心的妈妈发现,女儿背上有一个大包,这个包长得悄无声息,以至于她自己并未感觉到任何异样。
医生反复查看包块,说有点像静脉炎,又像一种别的什么病,仿佛在哪里见过,但就是得不出结论。
一家医院不行,就换另一家。后来,在省里一家大医院,李琛被诊断为背部“肿瘤”,并且住院治疗。打针输液后,大包慢慢消失,全家人终于松了一口气。但刚出院才10天,那些包块就卷土重来——就像明明手术后一样——并且数量更多,从后背一直长到肩胛骨。再回到那家医院,医生也茫然了,表示从未见过这种病例,无法确诊,也无法治疗。
此后两年里,李琛也被父母带着四处求医,去了医疗条件更好的北京、上海,也寻找了无数民间偏方,但都无济于事。
2005年夏天,李琛的病情进一步恶化,不能弯腰、不能扭头,甚至吃饭都难以下咽。父母慌了神,带着她去了安徽省立医院。
医生检查发现,李琛颈部、肩胛骨和腰椎位置,有很多大小不一的硬包,X光片显示,她的颈部两侧有明显的骨化现象,大脑颅骨外的皮下组织也明显钙化。虽然无法立刻断定是什么病,那位医生很有心,他到网上几经搜索,终于在一家国外网站找到了相似病例。那是一家专门研究FOP的国际组织,负责人是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医学院的卡普兰(Kaplan)博士。医生立刻把李琛的病历用电子邮件发了过去,很快收到回信:诊断结果就是FOP。
当年还有多家媒体报道了发现FOP病例的消息,遗憾的是,在2005年,手机只能打电话和发短信,互联网也并不发达,远在深圳的明明一家,并没有注意到安徽发生的新闻。
迟来的诊断
据2005年的媒体报道,当时卡普兰博士等人已经在对FOP进行基因层面的研究,但尚未得出结果。
一年后,FOP的致病基因才浮出水面,是ACVR1基因发生了突变。
随着相关研究的深入,医学专家还发现,几乎所有FOP患者都有先天性的大脚趾畸形(拇指外翻),这是孩子刚出生就具有的特征,但没人会想到,孩子一生的厄运将由此发端。下一步,孩子头颈部、背部会逐渐长出包块。尽管父母们万分焦急地四处寻医,但都难免失望而归。
△ FOP患者体征 (图片来自微信公众号“天使的珊瑚FOP关爱之家”)
致病基因的发现为治疗方式的研究指明了方向,但药物研发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,迄今为止,还没有可以遏制或逆转FOP病情的药物上市。
对FOP患者来说,目前最重要的是尽早确诊,尽量采取保护措施,避免病情加速恶化。
受伤,包括手术创伤,甚至打针都可能加剧病变,长出更多的骨头。这是从众多病例身上发现的规律。遗憾的是,明明8岁那年做手术时,没有人知道这些。后来,李琛的右腿发生肿胀,还去做了针灸,结果整条腿全部钙化,不能弯曲。现在李琛只能坐升降椅,先把身子挪上去,再一点点调节高度,以便把右腿放平。
由于疾病极其罕见,FOP临床诊断和相关疾病知识的普及,一直存在巨大的空白。
今年5岁的连云港患儿子文,也吃了没有及时确诊的亏。
小男孩摔跤在所难免。子文爸爸很早就注意到,子文和别的孩子不一样,脑袋碰到的地方会越肿越大,而且会转移。他带着孩子跑了当地好几家医院,但医生都说是血肿,可以自行消退。2018年,一次高烧时的退烧针,让孩子的病情全面爆发。
子文爸爸带着孩子到上海碰运气,辗转多家医院,才得到初步诊断——可能是FOP。他发动各种关系,打听到上海一位多年关注研究FOP的医生(也是国内为数不多的关注FOP的医生之一),马上慕名找过去。孩子做了CT扫描,又做了基因检测,确定是FOP无疑。
明明也是在同一位医生那里得到最终确诊——在首次发现“喉结”19年后。
当年为了治病,她被迫休学了两三年,回来接着上小学、升初中。那时她已经开始驼背,身体也越来越虚弱,一场重感冒,“差点快要过去”,她只上完初一就退学了。
生活偏离了正轨,但她一直努力不让自己“脱轨”。父母要养家,弟弟要上学,没人陪她的时候,互联网打开了另一扇大门。她学会了做蛋糕和各种面食,还成了野生的IT专家,家里所有手机电脑、数码产品,都由她负责维护。
2014年底,她偶然在网上看到关于FOP的报道,“那个人的病和我怎么这么像啊,我大概就是这个病,没跑了!”
“天使的珊瑚”
明明确诊的同时,也认识了更多的“珊瑚人”——因为软组织不断钙化变成骨头,就像珊瑚生长的过程,这个群体被媒体称为“珊瑚人”。
近十多年来,随着互联网的普及,国内确诊的FOP患者,逐渐在网上聚拢成为一个社群,先是在QQ群,后来又建了微信群。明明所在的群里如今已有70多名患者,连家属共一百多人。
病友群像一个大家庭,有什么新鲜事,做了什么好吃的,小孩子画了什么画,都有人在群里分享。明明很喜欢看大家在群里聊一些生活上的事。
她最佩服李琛——大概4年前,她和李琛在群里结识——李琛不仅脱离父母,自己工作养活自己,还结了婚,现在已经是一个4岁孩子的妈妈。
病友遇到什么问题,也会在群里求助:孩子长骨头了怎么办,卧床的病友怎样避免褥疮,吃什么药可以控制病情……
明明是20多年的“资深患者”,对长骨头时的疼痛已经不那么敏感,她更关注别的病友面临的问题。群里有很多人正在经历她曾经的痛苦,可能程度更甚,“很多人疼起来吃止痛药也不管用,甚至想把腿锯断。”
能帮到别人,是明明最高兴的事。搜寻FOP相关的科普资料,关注新药研发,帮助病友联系医生解答疑问,联络新病友等等,渐渐成为她的日常工作。她自觉在线下很安静、腼腆,不太爱搭理人,没想到在网上话还蛮多。
在李琛的印象中,明明是一个活泼开朗,“成熟”、“有担当”的女孩。“她一直在积极地帮助大家,对我们有用的文章、信息都会及时转到群里”。
子文2018年确诊后,他的父母也加入了病友群。据子文爸爸观察,群里比较活跃的,都是刚进群的比较年轻的新病友,或者像他们这样的小患儿家长。
明明和李琛的父母当年经历的痛苦,正在子文的父母身上重演。自从子文发病,他们一直觉得对孩子亏欠太多,以至于让自己都喘不过气。现在子文后背有一块骨头连着胳膊,胳膊只能抬到90度,同时腰部硬化,有东西掉在地上,只能跪下去捡。子文父母现在最担心的是孩子的将来,到时孩子瘫痪在床,自己也老了,怎么办?
李琛现在关心的,也是孩子。25岁那年,她和丈夫一见钟情。丈夫从小家里失火失去右手,脸部也有烧伤。两个不幸的人组建了一个幸福的家庭。FOP是一种遗传病,要不要孩子,他们纠结了很久,但最终还是决定生一个。“希望有一个孩子陪着我的丈夫走完他的后半辈子,因为我的生命可能没那么长久。”李琛现在还没发现孩子有异常,但不是没有担心。“最坏的结果就是和我一样”。
焦虑意味着还未失去希望。他们最大的希望,就是针对FOP的新药尽快研发上市,上市之后大家都吃得起。
但很多老病友,尤其是病程长达二三十年、已经彻底丧失行动能力的,早就心如止水,也不愿与外界接触。
有一个山东的90后病友,李琛之前给他寄过食物,他的父母都已经亡故,现在和奶奶、妹妹一起生活。他们的声音,更难以被外界听到。
对FOP患者群体而言,仅靠病友群“抱团取暖”,初期的热度难免会随着时间慢慢消退。
2019年,一个转机悄然来临。
当年9月,由蔻德罕见病中心主办的第八届中国罕见病高峰论坛在深圳举行,来自国内外罕见病领域的专家学者、临床医生、医药企业、政府部门人士,以及病友组织代表、患者和家属、媒体代表等900多人参会。明明也去参加了,各种罕见病组织齐聚一堂,通过这样高规格的平台为病友争取社会的关注和支持,让她大开眼界,“原来还能这么搞!”
她动心了,回来和群里几位活跃成员商量,要不要做患者组织。大家一拍即合。于是她联合几位患者和家属,加入了蔻德罕见病中心的孵化计划。2020年,几个FOP患者家庭与蔻德联合发起的“进行性骨化性肌炎症关爱之家”正式成立。今年8月,病友组织借用“珊瑚人”的昵称,改名为“天使的珊瑚FOP关爱之家”。
社会的一小步,小群体的一大步
对于患者组织,明明有一个朴素的愿望:“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患者觉得,哪怕得了这个病,也不需要愁眉苦脸,也可以过好自己的人生。”
△ 明明觉得自己有点“没心没肺”,“别人看我弯着背走路,笑我像个小老头、小老太,但是我都不觉得这有什么”。(图片由受访者提供)
“天使的珊瑚”确立了三个目标:及时了解最新医学资讯,推动相关医药研究;提升社会知晓度,减少误诊,早发现,早防护;提高患者生活质量,改善患者生活环境,社会地位。
通过与组织同名的微信公众号,患者可以在线登记信息。FOP相关的医学资讯和患者故事,也在微信公众号上持续更新。与公益平台的联动,线下宣传品投放和小规模的病友联谊,都在过去一年中依托蔻德的平台开展起来。
今年9月底,患者组织举办了首次网络交流会,由两位专家在线分享FOP的致病机制和全球最新研究进展。在分享会上,病友们问得最多的问题,是新药什么时候出来。
很多罕见病群体都面临着共同的困境:无药可治。FOP因为发病率极低,市场狭小,药物研发的困难又多了几分。
好在国际上已有多家医药公司投入FOP治疗药物的开发。相关药物主要着眼于降低异位骨化发生、缩短急性发作期消退的时间,并减轻患者的疼痛症状。据clinicaltrials.gov登记的信息,目前有两个药物进入III期临床试验。益普生(Ipsen)公司的一款视黄酸受体激动剂化合物已获得FDA和EMA的FOP孤儿药资格认定和突破性疗法认定;再生元(Regeneron)公司的一款激活素A抗体药物正在研究中。此外,还有更多进入I期和II期临床试验的新药,以期给患者带来潜在治疗机会。
期待药物的同时,还有更多的事情必须推动。
2018年5月,国家卫健委等五部门联合发布了《第一批罕见病》目录,翌年2月,《罕见病诊疗指南(2019年版)》出炉。121种罕见病入围,实现了国内罕见病领域“零的突破”。有了目录和指南,罕见病的临床诊断,相关医药审批、医保报销政策便都有了参考依据。不过,其中不包括FOP。目前,第二批罕见病目录正在遴选制定中,对患者组织来说,当务之急是争取让FOP入围。
虽然有蔻德罕见病中心提供平台支持,FOP患者组织的声量还不够大。
目前病友群里的患者只有70多个,按二百万分之一的发病率计算,包括通过医生了解到的信息,还有很多病友没有联系上。让潜在的患者尽早获得检查诊断,尽快把全国病友归拢一处,接下来才便于争取政府支持,以及与药企、医疗机构、公益慈善组织等对接合作。然而,要在二百万人中找到一个人,谈何容易?
“没有办法,大海捞针也得捞。”子文爸爸很着急。
张子文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,为什么自己的胳膊和别的小伙伴不一样。“现在讲他也理解不了”。子文爸爸只是告诉儿子,身上有小怪兽,怪兽拉着他的胳膊,让他弯不下腰。他现在不能摔跤、不能受伤,否则小怪兽就会跑出来,“而且这个小怪兽特别厉害,爸爸、妈妈也打不过。”
子文爸爸在患者组织分担的工作,是到各家医院宣传FOP,联络更多病友。为患者组织奔走时,他还得兼顾工作。子文妈妈全职照顾孩子,他独自经营一家小公司,为家庭经济提供保障。因为孩子的病,业务已经受到了很大影响。
到目前为止,“天使的珊瑚”病友群的维护、微信公众号运营、线上线下活动的组织,都是分布在不同城市的几名骨干成员自己在张罗。
李琛也参与到病友活动的组织和微信公号文章编写中。她还有一份淘宝客服的工作,每天要从下午4点工作到晚上12点。
△ 李琛因为行动不便,现在在家上班。(图片由受访者提供)
还有几位在国外工作的患儿家长,在积极地与药企等方面接触,同时帮助患者组织收集翻译医学资料。
明明跟着爸妈生活,暂时不需要为生计担忧,可以全身心投入患者组织的工作。她还计划了很多事。比如让更多的医院、医生去了解FOP,以便减少对病友的误诊、误治。她还想邀请医生来交流治疗方案,虽然目前还没有特效药,但如果有其他方式能减轻患者的病痛,也应该努力尝试。
但她的精力显然无法与常人相比。她学会了分解任务,自己搞不定的事情,就请其他成员帮忙搞定。正在读研究生的弟弟,也是他的得力助手。
“做事情的人还是太少”。患者组织正在招募志愿者,已经有几个病友表示愿意加入。
明明一直在关注罕见病领域的新闻。12月3日,2021年国家医保谈判结果公布,“70万一针”天价罕见病药进入医保,谈判过程的视频在朋友圈刷屏。她倍受鼓舞,在朋友圈转发这条消息时写道:“每一小步,都是小群体的一大步”。
对FOP患者群体来说,希望仍在路上,前面还有很多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