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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和法布雷的握手言和(二)
发布时间:2020/04/26

· 我与爱人·

我记得刚加入病友会时,第一次与黄铮汇大哥通电话,我问他,“我现在的状况,对于另一半我有时候感到很难过。”黄大哥当时的回应是,“人的生命有长有短,重要的不是你们在一起能有 40年,还是50年,重要的是哪怕只有20年,30年,你都能做到让她开心与快乐。”


在确诊法布雷病前,我有着一段稳定的恋情,女友小我2岁,是个极为安静的女生,喜欢读书,绘画,健身等,喜欢梁文道,陈丹青,偶像是张韵蜜。如果没有确诊法布雷病,和所有普通的情侣一样,遇见“另一半”,走入婚姻,组建家庭,成家立业,按部就班地去实现这些目标,仿佛就是我们眼前最合乎情理的道路。然而疾病的确诊,却让我对这段稳定的恋情产生了恍惚与动摇,不可逆转的多脏器损伤,平均生存寿命41岁,不可避免的透析,非特异治疗下的手术,只能选择生儿子,我不想成为对方人生道路上的绊脚石;我不想作为一个男人,理应承担更多家庭责任时,却没有一副好的身体去应对;我不想看到因为自己身体的关系,最终无法实现那些我们曾一起期许的愿望。现在看来,这些想法其实很幼稚,如果我们总在想自己到底还能活多久?既死不了,也活不漂亮。


关于疾病,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话题过于沉重,女友其实很少与我谈及,我印象中也就只有两三回对话。一次是在刚确诊慢性肾脏病时,对于疾病对未来所形成的不确定性,我害怕地患得患失,女友说,“你只是30岁得病了而已,我以后也会生病,需要你来照顾我。”另一次是在刚知晓法布雷病时,我给她打了通电话,说了一些关于疾病的信息,她在电话那头说,“这对我而言,才是一次巨大的挑战呐”。


我的女友对我的疾病常常“疏于关心”,她很少问我复查的指标,也不会通过除我以外的其他渠道了解关于法布雷的信息,我们之间关于疾病、以及对于未来生活可能造成的影响也很少讨论。但她总会在吃饭点菜时,跟服务员说上哪几道菜是不需要放盐;她总会在过了晚上十一点后,慌忙赶我去睡觉,哪怕自己还在加班完成工作;偶尔也会问上一句“你们最近有什么新进展吗?”等我回复后,说上一句“那我就安心了”。


我知道,她的这份 “疏于关心”,是出于对我的尊重,但更多地,她在用她的实际行动向我诉诸期待与信心,她希望我快乐,她需要我自律,她在要求我扛得起“疾病”这个责任。她喜欢物来则应,在她的认知里,生活本就是苦涩的,老去是苦,疾病是苦,死亡是苦,没有人可以跳出这个法则,重要的不是苦涩本身,重要的是面对苦涩时,我是积极面对,还是一蹶不振?她给了我足够的时间与空间,她相信我可以做好自我管理,她相信我会积极争取用药权益,她相信只有在困难面前依然可以坚持做好自己的人,才能在未来人生道路中真正值得携手同行。


她教会了我,作为一名病人,首要的任务是要知道如何让自己快乐。一个连自己的快乐都做不好的人,又如何去影响他人感受到快乐?她教会了我不要去推卸自己的责任,如果这场疾病是命运对我的安排,那承担起这场疾病所给我带来的结果就是我的责任,一个连自己的责任都无法承担的人,又如何要求他人愿意与你一同承担?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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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本演员树木希林,她对于疾病所写下的文字


我的女友和我都非常喜欢一位日本已逝女演员,被称为“奶奶”的树木希林。奶奶于61岁时确诊患有乳腺癌,70岁时坦言癌细胞扩散至全身,75岁与世长辞。她留下过许多关于无常,关于珍惜,关于如何看待生命的思考。在她所写的《即使癌细胞转移全身各处,我还是想善用自己》的文章中,分享了一段关于佛陀释迦牟尼的故事:


“提婆达多是释迦牟尼佛的堂兄弟,起初加入释迦牟尼佛的僧团,后来反叛,成了企图杀害佛陀的人物。然而释迦牟尼佛说因为有提婆达多,他才能悟到更多的事。要是将不合自己的心意,妨碍自己的东西全都视为恶的话,自然也会把生病一事视为恶,也就无法从中领悟到什么。凡事都有好的一面,也有坏的一面,互为表里。”


在生病前,爱情与婚姻对我而言,像是规划好的行程与安排。我们总是不断以“找到一个能共度一生的人”为目标去经历感情,也都会以“这个人适不适合结婚”去考量对方,同样少不了以“是否拥有美满的婚姻”来衡量自己是否幸福。而生病后,对于爱情与婚姻,我更愿意理解为两个人决定携手共同面对未来未知的一切,无论这份未知是好还是坏。这或许就是一次凡事都有的好坏,互为表里的转变吧。参加婚礼时,我们常听到那段誓词,“从今往后,无论顺境或是逆境,无论富裕或是贫穷、无论疾病还是健康,都彼此相爱、珍惜、直到死亡,将我们分开。” 我想她已做到了她所能做的最好,而接下来的事情,就交给我吧。


· 我与孩子 · 


我还没有孩子,但年轻时候,每每遇到家里亲朋结婚或者孩子办满月宴,就一定会被催婚,会被催赶快给父母生个孙子或者孙女。倒不是不喜欢孩子甚至我非常喜欢孩子。但确实,或许是因为始终都觉得自己还不够成熟,自觉对这个世界,这段人生的看法还不够稳定,总觉得自己都还是个孩子,将他带到人间的我该如何承担起这份责任来?总之,一直以来我很少有感觉或者说冲动,认为自己需要生个孩子。


然而确诊后,我却反而对于孩子有了自己的向往与憧憬。可能是因为我与父母的关系变得越发紧密,如流水一般传承的生命,开始变的值得起来。可能是我们有了自己的爱人,当我们全力去爱一个人时,我们自然不会拒绝因爱意而带来人间的天使。也可能是因为自己对于生命这段旅程的看法有了一些变化,生命由生到死,对于孩子这样一个来自于生命的奇迹馈赠,我们应该勇敢地去接纳那份亲密、陪伴、交付的旅程,去承担活着才有的那份的质感和重量。总之,当两个人可以一同为新生命的到来而去做好准备时,是一件如此幸福,以及美好的事情。


然而,对于每一个法布雷病患者而言,每当提及“生下一个孩子”,便仿佛是在提醒自己这段生命的痛楚。作为遗传性代谢缺陷疾病,女性患者会有50%的概率将疾病遗传给自己的儿女,而男性患者将会100%将疾病遗传给自己的女儿,儿子的得病概率为0。其实,生命真的很神奇,如果没有这场疾病,对于我的孩子,关于他的到来,我希望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,他可以自己选择到来的时机,自己选择想要做个男孩还是女孩,到底是善于绘画、想象还是精于算数、理化,生命的馈赠自然应该有生命最好的安排。然而,对于我而言,对于法布雷病患者而言,我们都会害怕自己的孩子与自己有着同样的生活轨迹,同样的疼痛,同样的沮丧,同样的无力。生命的馈赠有着生命最好的安排,但我们又不得不与生命展开博弈,我们需要拒绝这份“最好的安排”,是为了避免那百分百的遗传概率,是为了避免那孩子去经历本可以避免的痛楚。我想我的孩子,我会用一些更为科学的、特殊的方式将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,虽然这一切看起来让我错过了一段生命最为原本、最为自然、最为神奇的进程,但他已然是另一段生命的奇迹, 另一份生命的馈赠。


我还没有孩子,我还不能确定未来的自己会成为一个怎样的父亲。但我想,如果有一天,当我和我的爱人收获了一份生命的馈赠时,我会对他说,“孩子,很高兴遇到你,我们将会一同去度过一段几十年的人生历程,在这段历程中,我们将会遇到许多令我们感到幸福的事情,善意、爱情、友谊,我们也会经历一些令我们感到沮丧的事情,愚蠢、贪婪、功利,但这些都是生命中必不可少的经历。我期盼我们都可以和这个世界好好相处,我们会相互陪伴,相互支持,共同去面对这一切的经历。你来到这个世界的方式是如此的与众不同,你完成了一次关于生命孕育的魔法,你,便是爸爸在生命的馈赠中最好的安排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