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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断药的生育旅程”可能实现吗?
发布时间:2025/11/08

2019年3月,26岁的林恩(Lynn)正处在孕晚期。她的儿子还有一个月就要出生了。可就在这段本应期待新生命的日子里,剧烈的疼痛让她几乎陷入绝望:关节突然肿胀,身体剧烈痉挛,动一动就疼得直冒冷汗,连站起来都成了奢望。

 

 

家人带着她辗转几家医院,得到的答复却模棱两可。有医生说是孕期常见的水肿反应,有医生判断是骶髂关节炎(以臀部或下背部的疼痛和僵硬为典型症状)。多次住院检查后,医生仍未找到确切原因,只能开些止痛和激素类药物暂时缓解症状。

 

在本该迎接新生命的日子里,林恩却被困在病痛和无助中。林恩的父亲在多年前被确诊为多发性硬化(Multiple sclerosis,MS),症状逐渐加重,但医生一再强调这并不是一种单基因遗传病,后代发病风险极低。因此在无数次就诊时,医生都未将她和这一疾病挂钩。

 

直到五年后,她因为一次剧烈的头疼和呕吐才最终被确诊为多发性硬化。回望那段经历,她意识到——孕期的剧痛,或许就是她人生第一次发作。

 

|怀孕中的“裸奔”现实

 

林恩的经历并不罕见。

 

多发性硬化是全球最常见的中枢神经系统免疫疾病之一,患者脑或脊髓中神经细胞表面绝缘物质(髓鞘)受到破坏,神经系统信号受损,导致一系列可能发生的症状,影响患者的活动、心智、甚至精神状态。

 

因其发病率较低,很多国家包括中国都将其归为罕见病。我国属于MS低流行区,根据最新流行病学数据,发病率为0.235/10万人年,预计患者总人数在5万左右。

 

中山大学中山三院神经内科首席专家胡学强教授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研究和接触多发性硬化的患者,在他看来,多发性硬化患者经常与疾病共存几十年,影响职业、寻找伴侣、生育子女,严重影响患者的生活质量。在他的门诊里,挤满了20~40岁的年轻人,女性患者明显多于男性。

 

在前往上海就诊后,林恩被诊断为强直性脊柱炎,并进行了两次CT引导下的关节激素注入术和生物制剂的治疗,效果非常明显。很快,她便像正常人一样,恢复了生活和工作,直到2024年的剧吐来袭。

 

据胡学强介绍,多发性硬化包括多个临床亚型,其中超过80%的患者属于复发缓解型,这类患者的病程会经历明显的复发和缓解过程,疾病修饰治疗(DMT)是国内外指南及共识推荐的缓解期标准治疗,能有效控制复发次数和严重程度,延缓残疾进展。

 

但遗憾的是,目前国内上市的所有多发性硬化药物都不适用于孕期、哺乳期。对于年轻女性而言,生育和疾病往往像两股相互冲突的力量,让她们在选择中进退维谷。

 

“MS不是单基因遗传病,可以生孩子,但关键是疾病稳定期与用药安全性的把握。”胡学强见过太多为此陷入困境的女性,因为几乎所有的育龄期女性患者都会遇到这样的难题。

 

如果希望生育,他们长期服用的药物需要提前停用,甚至有的药物需要数月乃至一年的“洗脱期”(washout period)——指的是患者在停用某些治疗药物后,需要等待一段时间,让药物在体内逐渐代谢、清除干净。这意味着,如果女性计划怀孕,她们必须在数月甚至更久的时间里完全停药。

 

“没有药物就是裸奔,一定会有一段风险期。”林慧强调,她自己也是一名 MS 患者,同时是罕见病组织“希有引力”的发起人。这个由患者自发建立的团体,致力于科普、互助和倡导,已经成为许多年轻女性病友寻求信息和支持的重要平台。

 

林慧见过太多“铤而走险”的案例:一位云南的患者迫切想要孩子,但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合适的孕期药物,最后只能继续使用并不适合妊娠的奥法木单抗。还有一位患者在孕期停药后复发,最终不幸流产,情绪和身体双重受创。

 

医学研究曾提出一个看似“乐观”的结论:MS女性在孕期,尤其在中晚期,复发风险可能会下降,因为体内高雌激素水平对免疫系统有一定保护作用。但这种保护并不牢固,一旦进入产后,复发率会显著升高,部分研究显示产后复发率可比平时高出20%至40%。

 

“医生常常告诉患者,怀孕可能会好一点,但没人敢保证产后不会出问题。”林慧说。正是这种不确定性,让很多女性不敢也不愿怀孕,即便怀孕,也往往在整个过程中提心吊胆。

 

除了医学风险,患者还要承受来自家庭与社会的压力:有人因担心遗传风险,被家人劝阻;有人因停药复发,遭伴侣或长辈不理解甚至指责;还有人因身体状况不稳,在职场面临隐性歧视。

 

过去二十年,随着新药不断上市,患者获得了越来越多的选择:从最早的干扰素和醋酸格拉替雷,到如今的口服药和多种单抗类药物。但一旦涉及到怀孕和生育,几乎所有的“选择”瞬间消失。

 

|孕期用药之困

 

“医生当时告诉我,要么停药,要么不要怀孕。” 一位准备要孩子的年轻女性患者这样回忆。在MS的治疗体系里,这样的选择经常见到。一项针对全欧洲女性的调查显示,超过三分之一的MS女性出于相关考虑决定不生孩子或改变生孩子的时间。

 

目前,针对多发性硬化中国和国际上常用的一线药物主要包括干扰素β、醋酸格拉替雷(GA)、特立氟胺和二甲富马酸盐。这些药物对控制疾病活动、降低复发率都有确切疗效,但在孕期使用时问题频出。特立氟胺已被证实存在致畸风险,必须提前较长时间停药;二甲富马酸盐缺乏足够的孕期安全性数据,不推荐使用;干扰素β则是在近几年才陆续有更多研究支持,在严格权衡风险和获益后,可以考虑在备孕、孕期或哺乳期继续使用。

 

在这些药物之中,唯有GA被国际多部指南普遍认可,适用于孕期和哺乳期。这是一种合成多肽类药物,1996年获美国FDA批准上市,至今已在全球使用近30年。它通过诱导免疫耐受,减少免疫系统对髓鞘的攻击,从而降低复发率。

 

在欧美的临床实践中,GA常常被视为孕期管理的“桥接药”。多位神经科专家在临床共识中指出:“在所有DMT里,GA在孕期使用的证据最扎实——这并不意味着完全无风险,而是‘现有证据最可控’。” 对于复发风险较高、又有生育需求的女性患者,医生们倾向于在孕前将其转换到GA,以避免其他药物漫长的洗脱期,同时尽量降低“裸奔复发”的概率。

 

与其他DMT不同,GA在孕期和哺乳期的安全性已有较充分的数据支持。来自Teva(梯瓦)全球药物安全数据库的监测显示,超过7000例孕妇在孕期使用GA,没有发现出生缺陷发生率高于普通人群。且由于GA分子量较大、口服吸收率极低,婴儿通过母乳接触后进入体内的量可以忽略不计,因此在哺乳期通常被认为是安全可用的。

在英国,初为人母的佩帕(Pippa)在与神经科团队沟通时被告知:大多数强效药物在备孕阶段都需要停用,但GA是少数“兼容尝试怀孕”的药物之一。虽然医生坦言它的疗效不如一些新药,但在权衡复发风险与生育计划后,佩帕还是选择了GA。她在回忆中写道:“GA的效果或许没那么强,但它和怀孕计划是相容的(Copaxone was less effective but compatible with trying for a baby)。”

 

在中国,情况却完全不同。GA虽在2023年已经获批,但迄今仍未投放市场。临床医生对它的认知有限,更没有进入医保。一种合理推测是:该药未进入国家医保,市场覆盖面小、推广成本高,使企业缺乏商业动力。

 

“这是个非常有‘资历’的药物了,我们老一辈的医生几乎都了解,但没有人用过。”在胡学强看来,GA是“一个很早就有、国际上很熟的老药”,它“有效、总体副作用相对小,适合女性患者,值得推广”。

 

“很多病友是在群里互相打听才知道这个药的。”林慧想起一位云南的病友,她曾急切地四处打听哪里有这个药无果,只能在怀孕前一个月仍使用奥法木单抗。“这其实很危险。”林慧说。按照说明书,育龄女性在使用奥法木单抗期间必须避孕,停药后至少六个月才能备孕。

 

胡学强说,国内几乎看不到GA的实际使用:“我在广州这边从没遇到过用GA的患者。药虽获批,市场上见不到,医生也没法给患者推荐一个买不到的药。”在他看来,问题可能出在商业化与可及性,“药获批不等于能用到,要进医院、进处方目录,还要有人推广,否则等于没上市。”

 

另一位北京三甲医院神经内科医生也坦言:“国外的数据已经很明确,GA在孕期相对安全。但在国内没有药,患者也负担不起。现实中我们只能建议停药,或者劝她们推迟甚至放弃怀孕。”

 

这种局面让GA在中国成为一个尴尬的存在:患者听说过它,却买不到;医生了解它,却无法开具。林恩的经历也印证了这种困境。在确诊之前,她辗转多个科室,迟迟得不到准确诊断;即便确诊后,她也感到“医生对孕期风险的把握并不充分”。

 

在中国,多发性硬化孕期管理仍是一块空白。临床指南里几乎没有关于孕期用药的明确条款,医生缺乏长期随访数据和制度支持,最终只能选择最保守的建议。对患者而言,这意味着缺乏可靠的医疗建议;而对医生而言,也只能在风险和无奈中做出有限的选择。

 

与此形成对比的是,欧美一些国家早已建立起多学科的孕期管理模式。比如在法国和德国,MS患者怀孕时,通常会由神经科医生、产科医生、遗传咨询师和心理医生组成一个团队,帮助患者评估风险、选择用药、制定产后康复方案。GA作为孕期可用药物,被纳入其中,成为医生的重要选择之一。

 

在中国,类似的协作几乎不存在。患者怀孕时,往往要自己在不同科室之间奔波——神经科管病情、产科管妊娠,两个科室之间缺乏沟通;遗传咨询和心理支持更是几乎空白。

 

|用不上的“特效药”

 

即便有一天,醋酸格拉替雷真正出现在中国的药店里,它的价格恐怕仍然会让大多数患者望而却步。

 

在美国市场,原研GA的月费用高达 7,000 美元以上(折合约5万元人民币),哪怕是仿制药,也要4万元人民币左右。美国的患者可以依赖保险和补贴计划,有些人甚至只需象征性支付几美金。但在中国,如果按照目前其他MS药物的定价规律,GA即便上市,每月的花费也很可能落在数千甚至上万元之间。

 

对年轻女性来说,高昂的药价无形中把她们挡在了生育选择之外。天津的一位患者曾告诉林慧,她工资只有四千多元,在医保负担后,她所用药物每月花费就超过三千。“在这样的情况下,我根本不敢怀孕。”她既担心停药后复发,也担心药费压垮家庭。

 

“如果没有医保支持,患者根本没有资格去做选择。”林慧强调。

 

“这类药都不便宜。”胡学强直言,不进医保,患者很难长期负担,“临床上绝大多数患者会优先用医保内的药。不是大家不重视治疗,而是经济能力有差异;有的家庭能承担,但大多数承受不起长期自费。”他补充,MS需要多年甚至长期用药,企业若要真正落地,必须推动进医保;医生层面也需要有药可开,患者才会受益。

 

事实上,其他MS药物已经证明了医保的价值。林恩正在使用的奥法木单抗,原本一针要上万元,如今进入医保后只需两千多元。“没有医保,我根本不可能坚持用药。”她说。

 

医保谈判的逻辑以“药物经济学”为基础——花多少钱,能换来多少健康收益。可MS属于罕见病,患者数量有限,很难在传统的经济学评估中“算得过账”。对于GA这样的药物,其价值并不止于“减少复发率”,更在于为成千上万正值育龄的女性患者保留一条不断药的生育通道。这种价值,无法用单纯的成本效益比来衡量。

 

国际经验已经提供了参照。在发达国家,罕见病治疗主要由国家承担,政府通过降低起付线、实施风险共享协议等多种机制,使高价罕见病药物能在控制成本的同时获得大部分报销,尤其对于没有替代方案的新药,政府可以通过豁免常规成本效益评估,以加速上市与报销的衔接。相比之下,在中国,这样一种全球已经使用近30年的“老药”,却依然停留在“纸面批准”阶段——获批却未上市,更未进入医保。

 

|患者社群的自救与倡导

 

在没有药物和指南的空白里,患者们开始自己寻找答案。

 

作为一名MS患者,林慧常常要同时扮演病友、组织者、科普者的多重身份。在她看来,没有合适的药物保护,怀孕对患者而言始终伴随着不安与风险。

 

“希有引力”的成立,正是为了把散落在全国的年轻患者聚拢在一起,打破孤立感。如今,这个社群已不仅是互助群体,更逐渐成为公共讨论中的一个声音。他们每年举办科普大会,邀请医生讲解最新研究进展;他们组建“希有女孩乐团”,把不同罕见病的女性病友聚集在一起,用歌声登上进博会、上海罕见病论坛等舞台;他们还在群体内部开设读书小组、运动打卡、心理疗愈等活动,让患者在疾病之外重新感受到日常生活的力量。

 

“有一位病友曾经有过自杀念头,但在我们的疗愈群里,坚持每天分享一点生活的好消息,慢慢走出了黑暗。”林慧说。

 

与此同时,“希有引力”也开始尝试发声。对于GA这样的药物,他们不仅在患者群体里不断科普,更希望能推动医学界和政策层面的关注。“我们不是要特权,而是希望有公平的选择。”她强调,多发性硬化并不是单基因遗传病,子女的发病风险极低。换句话说,患者完全有理由去期待并追求正常的人生规划。在她看来,关键不是剥夺选择,而是提供足够的医疗保障和信息支持,让患者能够在有安全感的条件下,自主决定是否以及何时成为母亲。

 

这种声音,也让外界逐渐正视这个群体。在过去,MS患者往往被视为“罕见病人”,很少进入公共视野。而如今,通过自发的倡导,他们开始被看见、被理解,甚至推动制度发生变化。“在这个过程中,我们并不是被动的受助者,而是积极去创造改变的人。”林慧说。

 

然而,这样的呼声往往与现实发生碰撞。矛盾非常突出:一方面,国家正在不断出台政策鼓励生育,呼吁女性在黄金年龄生下更多孩子;另一方面,像MS这样的疾病患者,却常常在现实中被迫放弃生育。对她们来说,生育并不是单纯的个人选择,而是与疾病进程、用药安全、家庭负担交织在一起的艰难抉择。

 

“有的医生会说,最好别生,停药很危险。” 林恩回忆。她在孕期的疼痛和复发经历,让她清楚地知道,没有药物的孕期意味着什么。林慧也看到过不少患者在群里反复纠结,“要么放弃生育,要么冒着复发甚至残疾的风险。”

 

胡学强也见到一些患者,最终因为复发不得不放弃胎儿的经历,“毕竟谁也不能保证用药后的胎儿还是健康的。”

 

在欧美一些国家,GA等孕期可用药物的存在,让患者至少能在医生指导下安全度过怀孕;而在中国,患者依然只能在政策鼓励与现实风险之间摇摆。

 

“国家提倡生育,一些患者也很想生育。但没有药物的保护,这种意愿就变得很奢侈。”在林慧看来,没有孕期可用药,就意味着没有真正的选择。

 

对于林恩来说,五年前那段“断药”的生育旅程留下的不仅是身体的痛楚,还有一份深切的遗憾。如今,当被问及是否会考虑再生一个孩子时,她摇了摇头。“除非确定能有一种药,让我安心地度过整个孕期。”她停顿了一下,轻声说,“否则,我不敢再冒险了。”